(一)關(guān) 于 綠 色 這一次,我坐火車回湖南。 速度可以提供給人不同的視覺享受。從車窗看出去,車窗下的一切物事都被抽象成無限拉直且流動著的線,讓人生出夢幻的錯覺。再遠些,那些綠色的田野和樹林,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不很快,也不是很慢,正好讓人欣賞且又不至沉迷。最遠處的山們,都沉沉地站在那兒不動,它們從我的視界里最后消失,我知道不是它們離開了我,而是我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它們。就如生活中很多人和事,到最后,總是我不能永遠守護它們。它們可能在過去的某個地方駐足等我,只是我已無法回頭。 現(xiàn)在,我把精力集中在窗外那些綠色的田野和樹林上。 湖南境外不計,這次回鄉(xiāng)的行程是由長沙到湘潭到婁底到懷化,然后往湘西腹地大山深處延伸。這是一條由繁華的大都市到中等城市再到小小城鎮(zhèn)的路線。城市的規(guī)模規(guī)定了我在車窗外看到的綠色的樣式。從長沙到幾個中等城市之間,綠色大多被切成一塊一塊或一片一片,整齊而溫順的樣子。而一過懷化,進入真正意義上的湘西,那些綠色就呼拉一下子聚攏來,成為汪洋,翻涌著,滾動著,在風中呼喝吶喊著,原始和野性直讓人欲舞蹈欲高歌欲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現(xiàn)在,我抑制住自己,逼自己冷靜地想些問題。 問題1,綠色的大小多寡和城市規(guī)模的大小成反比,那么,綠色的大小多寡和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也成反比。照此道理,湘西現(xiàn)在能保存這樣原始和野性的綠色,我應(yīng)該感謝這里的人類征服自然能力的低下了?這個問題實在讓我矛盾而又惶惑。過去上學的時候,接受馬克思主義社會發(fā)展史觀,對人類征服改造自然的能力總是充滿敬畏,我知道,是它讓我從樹枝畫地到用筆在紙上涂鴉再到現(xiàn)在能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墒俏椰F(xiàn)在突然覺得,眼前鍵盤上的每一個鍵上,都涂滿了人和動物的血,那些血沾到我的手指上,滲入血管,逆流入我的心臟,堵得我發(fā)慌。 問題2,如今人類各種改造自然的能力都從四面八方向城市擁擠,于是城市開始膨脹,膨脹得好多地方盡是骯臟黑暗和恐懼。干凈漂亮和陽光給了一些人,而另一些人則被扔掉或遺忘,他們無力占有什么,包括綠色和陽光。 人類的力量造就了城市的繁華,繁華的街市切割了綠色。綠色一塊塊一條條,懸掛在城市紅紅綠綠的畫布上。我想起了屠宰場的情景,那些豬被殺掉之后,就切成了一塊塊一條條掛在那兒。 問題3,城市是什么?我想,遠古的時候,我們的祖先選定了一個溫暖的地方居住下來,搭建了一些棚子,這應(yīng)該是“部落”了。我還想,應(yīng)該有那么一個人,在某一個早上起來,看著昨夜被呼號的風吹垮的棚子,看著同類被野獸咬嚙之后殘缺的肢體,面對著眼前無盡流動的河水,他蹲下來,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他終于站起來,召集起他的同類。他們弄來樹啊草啊泥土之類,用這些東西筑成墻,把他們的棚子圍起來。就這樣,一座城誕生了!以后的每一個有星無星的夜里,寒風在城下止步,不再如利刃般刺入骨髓;野獸們的號叫在城外遠遠的地方滾動,不再震得人心戰(zhàn)抖。城里,火光散發(fā)溫熱,溫熱讓每一個人的面龐閃閃發(fā)亮。 這就是城市啊,一塊給我們安全和溫暖的土地,一方和寒冷恐懼無關(guān)的天空。 后來,可能很多人都往這圍住的一方小天地里擠,城就越擴越大。原本,一方被無邊綠色圍起的小天地是精致而美麗的,可它擴充起來,膨脹起來,綠色步步退卻的時候,一些悲劇也就冒出頭來。 人太多了,潔凈的空氣會混濁,清純的味道會變質(zhì);一個地方太大了,就會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二)婁 底 車 站 火車停在婁底車站。 我看了一下手表,正好凌晨一點半。下半夜了,車廂里靜得只有幾個人不大也不急的鼾聲,起起伏伏,如遙遠的波浪在不急不徐地涌動。偌大個列車,我想大概也只有我不能入睡也不想入睡。天地都安靜的時候,正是好好想些什么或什么都不想的時光,這時光很奇妙,我不愿因為睡覺而白白地浪費掉。平日里,午夜一過,繁華的潮聲隱去,我就覺得天地清潔起來,寬闊起來。這時候,準備好一杯茶,一支煙,坐在窗前,看窗子附近樹上的枝和葉在風中輕輕地飄或者舞,看天上月亮和云的游戲,看天邊的星有滋有味地孤獨著,心情就會好起來?,F(xiàn)在,車停在婁底,我靜靜地坐在一個熟悉的名字里,坐在一個陌生的站臺上,心情也好了起來。 我開始往車窗外觀察。 一些月光和燈光被建筑切割,零零碎碎地撒在站臺上。站臺的整個氣氛是冷清的。在車停穩(wěn)后的三十秒左右,有過一陣小小的騷動,這騷動是由人的流動引起的。一些人從車廂里出去,像幾尾魚游出出站口的過道,就不見了。一些人擠進列車上下的口子,也不見了。然后,一切又都冷清下來,沉靜下來。 就是說,一些人回去了,一些人出門了。 我開始聯(lián)想,這個夜里,這個時刻,在長沙也發(fā)生著同樣的事吧,在北京也發(fā)生著同樣的事吧,在紐約多倫多也發(fā)生著同樣的事吧,在巴黎倫敦也發(fā)生著同樣的事吧,就是一些人回去了,一些人出門了。當然,這都是一些普通小老百姓的事情,我坐的是火車而不是飛機或豪華郵輪。普通小老百姓坐火車來來回回地奔忙,為生計做些普通的事情,這個世界也就這樣在大多數(shù)時候無可奈何地普通著。 婁底車站只是一個標本,或者說是一面鏡子,讓我看清了一些普通的現(xiàn)象或一些現(xiàn)象的普通。 火車開動了,緩緩地出了婁底站。現(xiàn)在的火車不像從前,開的時候不再長長地叫上幾聲。我還沒來得及有所準備,便從鏡子里給拉了出來,拋進了野外空空的黑暗中。不過也好,冷清和沉靜沒有被破壞,我的思緒可以開始新的漫游。 (三)感 觸 沅 陵 火車到了懷化,我就和它告別,換乘汽車去沅陵。從懷化到沅陵,我十九歲時跌跌撞撞5小時,現(xiàn)在搖搖晃晃4小時,一個小時沅陵人整整走了二十年! 進化起來如蝸牛爬路,可權(quán)力的味兒卻濃得讓人呼吸不暢,所以沅陵這個小縣城我向來不大喜歡,雖然廣義上它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真正的家鄉(xiāng)至今還蜷縮在大山深處的某個角落里,對任何事它都沒有開口的勇氣,任何時候它都無法獲取喧囂的資格。 秦漢以來,歷代統(tǒng)治者都把行使權(quán)力的印記深深地烙在這里。走進部分尚存的沅陵古城,還可見古墻斑駁,曲巷深深,每走一步,都在丈量歷史的深度,都有可能和某個王朝的某些郡府州官們猛然地撞個正著。南方的雨把這些古墻曲巷浸泡得潮潮濕濕,充滿霉味;而在北方的太陽下,皇帝用握神器的手拿捏著手中的棋子,不同的手指或者不同的手法,讓這里的郡府州官們的臉色變幻莫測,也讓這小縣城的小百姓的喉嚨感到憋悶和疼痛。 太古老的過去不說了,我只揀兩件近些的和權(quán)力有關(guān)的事說說。 第一件,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古神州的臉色有些黯然,金陵的王氣也黯然,蔣介石黯然地去了重慶。可重慶不夠大,放不下一個王朝的五臟六腑壇壇罐罐,他必須選擇重慶周圍相對安全的大小城鎮(zhèn)安置它們,沅陵也在被選中之列。我至今都不明白這對沅陵是有幸還是不幸??傊且灰怪g,小小的縣城一下子擠進了二十余萬人,什么“西南門戶”、“小武漢”(兩水匯合,分沅陵為三,形式上極像武漢)等等光環(huán)都往它頭上套。達官們來了,貴人們來了。沅陵城十里長街十里的燈紅酒綠,十里的魚肉飄香。日本鬼子飛機大炮的轟鳴響在遙遠的武漢長沙或者不太遙遠的常德,但沅陵是相對安全的,最多也就是鬼子從天上扔幾個炸彈完事。抗戰(zhàn)的槍聲在遠遠的前方,國家的存亡也在遠遠的前方,達官們貴人們樂得在這一方暫時無性命之憂的天地今天醉生明天夢死。腐爛的氣味在沅陵的大街小巷飄蕩,如頑固的病菌般在沅陵人的身上沾染擴散,到現(xiàn)在還在作祟。到如今六十余年過去了,達官們貴人們早已走得精光,可沅陵的玩客食客們照樣每天晚上排得一街一街一巷一巷,其壯觀情景實在是少見。有點身份的鉆包箱,小百姓們就排在街邊,直吃得臉泛油光,直喝得昏昏然飄飄然,然后回家睡覺,等待明天的太陽升起。不要誤以為沅陵人有錢,沅陵經(jīng)濟發(fā)達,其實沅陵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當然也不要誤以為沅陵人就完全沒有血性,沅陵的熱血男兒都前前后后坐上搖搖晃晃的汽車,遠遠地出門去了。 人說,湘西民風醇樸,可在沅陵,你起碼要到五公里以外的鄉(xiāng)村去找醇樸;人說,湘西民風強悍,出土匪,可對沅陵小縣城,這話也不對。現(xiàn)在強悍的匪們都去了有油水的大城市,呆在沅陵小縣城混“黑道”的,都是些小混混,不會有“大佬”級別的人物。沅陵人也能賺些錢,賺到錢后就去買吃買穿買玩。這種狀況,就是沅陵和六十多年前蔣家王朝的權(quán)力熱烈擁吻之后,留下的難以祛除的后遺癥。 第二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沅陵腳下有條沅水,沅水下游不遠處修建了一座大型水電站,叫五強溪水電站。修水電站是國家意志,其好處當然多多,這人人都知道,不用我說??蓪︺淞旰豌淞耆藖碚f,這里沒有選擇的余地。國家權(quán)力推動著沅水上漲了十幾二十米,水不動聲色地淹掉了兩千余年的歷史和故事,也淹掉了沈從文筆下的吊腳樓船老大們的詩意和野性。更為重要的,沅水河谷兩岸有肥力的良田一夜之間幾乎都沒有了,水好像慢不經(jīng)心地把大部分沅陵人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給沒收了。留給沅陵人的,是一層高過一層的大山。山上開不出田來,稻子種不下。山上有樹,可能砍的都砍得差不多了。沒田種沒樹砍,沅陵的青壯勞力就一批批一撥撥地南下廣東東去江浙,打工掙錢去了。每次回鄉(xiāng),看著散在山的折皺里東一塊西一塊的稻田,和在田里勞作的稀落的幾個老人小孩,想起全國各地關(guān)于實現(xiàn)小康的宣言和呼喊,心里總不是個滋味。 當然,我無意抱怨政府,為沅陵的十萬大移民,政府是傷了腦筋也給過不少錢的,只是這些錢在使用的過程中,有沒有“水土流失”現(xiàn)象,那就只有天知道。有一個例子,在沅陵的下游,有一個小鎮(zhèn),老鎮(zhèn)子淹了,全鎮(zhèn)就近搬到半山腰。政府給了移民費,可農(nóng)民們在半山開出屋基建了房子,就沒錢在屋后保坡???,這事也沒人管。去年夏天一場大暴雨,鎮(zhèn)子后山體大滑坡,這鎮(zhèn)子就在地圖上被抹掉了。這等慘劇,天耶,人耶?還有,湘西大山深處一個小鎮(zhèn)子的消失,在偌大個中國,當然吹不起什么風,也蕩不起什么漣漪;但鎮(zhèn)子雖小,也是一處貨物集散地,是一處經(jīng)濟中心,是一處教育和醫(yī)療中心,現(xiàn)在它消失了,對周圍的十村八寨,意味著什么? 最近聽說,政府正加大對沅陵的扶貧開發(fā)力度。我合十祈禱,愿沅陵和沅陵人有一個好的明天。
岱山之夜 作者:趙麗宏風中帶著海的氣息,清涼,濕潤,有點魚的腥味。 背后是海,星空之下,海面微波起伏,熒光閃動。岸畔的漁船,遠處的島影,全都影影綽綽,神秘,飄忽,夢幻一般。漁船桅桿如林,像幽暗中伸向空中的無數(shù)手臂,密集而安靜,舉著閃爍的燈,舉著滿天星光,似在探尋,又似在祈望。 漁船靜靜停泊著。漁民們卻在夜色中歡騰。明天,是漁民的“歇漁節(jié)”,歇漁之后,漁船進港,漁人休息,海里的魚兒蝦兒,也可以不受侵擾地繁衍生息,過一段和平舒心的日子。 我的眼前,是一條燈光燦爛的大道,衣著繽紛的人們圍集在道路兩旁,笑語喧嘩。大道中間空無一人,路面反射著燈光,像一個長長的舞臺,靜候著舞者登場。岱山人把在街上的表演叫作“踩街”,表演者大多是漁家兒女,他們將在街上盡興歌舞,在人們的注視下慢慢走過,路畔觀者也會跟著他們的節(jié)拍亦歌亦舞。這條大道,會流成一條歡騰之河。 咚咚咚咚……鼓聲沖天而起,一群剽悍的漁民,擂著大鼓走過來,那些撒漁網(wǎng)、拉纜繩的手,那些操縱風帆、搏擊驚濤的手,此刻緊握鼓槌,把鼓擂得驚天動地。他們看上去都瘦而精悍,裸露的手臂上肌肉鼓動,可以感覺到熱血在急速流動。他們古銅色的臉膛上,洋溢著歡躍的激情。這些慣于在海上搏擊風浪的漢子,今夜為什么而激動?鼓點驟雨般落下來,此起彼伏,山呼海響,把夜的安靜徹底驅(qū)逐。這鼓聲,把漁港擂得沸騰了。鼓聲是一個開場,鼓的節(jié)奏,引出了漁家的歌舞。 漁家女走過來,且歌且舞,唱的是本地悠揚的曲調(diào),跳的是自編的活潑舞蹈,手中的彩扇舞動,如浪起伏,也如風飛揚。傳說中的漁女日子艱辛,男人出海,在海上搏擊風浪,她們守在家中擔驚受怕,海灘上,有多少含淚的“望夫石”,望穿秋水,卻永無回音。大海哺育生靈,為漁民提供生息,卻也常常翻臉無情。有人說,大海咆哮,吞噬漁船,是海神發(fā)怒。海神為何發(fā)怒?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也許,是人類向大海索取過多,卻不思回報;也許,是海洋被貪婪的捕撈者攪得不勝其煩……現(xiàn)在,人們終于懂得了張弛之道,要向大海索取,也要讓大海休息。我相信,漁家女們最歡迎這休漁的季節(jié),和親人團聚在一起,在海邊觀潮聽濤,歡躍發(fā)自內(nèi)心。此刻,在大街上,在眾人的注目中,她們笑顏燦爛,舞姿奔放,夜風里響徹她們的歌聲和腳步聲…… 彩燈晃動,晃出一群魚蝦和螃蟹、黃魚、帶魚、鯧魚、魷魚、烏賊、梭子蟹、大對蝦……今晚,最快樂的,也許是這些海里的生靈。它們幻化成這些彩色的燈籠,舉在漁民的手中,優(yōu)美的舞蹈在成千上萬觀者的視野里。 一群少女走過來,舉著荷葉蓮花,優(yōu)雅的樂聲里,綠荷紅蓮,映襯著少女們的青春臉龐。圍觀的人群靜下來,停止了喧嘩,停止了東張西望,浮游的目光,因為眼前的景象而沉靜??窗?,少女們在歡騰喧囂的人海中,靜靜地變成了一片優(yōu)美的荷花池…… 然而這歡樂之夜的沉靜只是一個短短的瞬間。踩街的人們一群群、一隊隊走過去,花樣出新,高潮迭起,歌聲和腳步聲在大道上回旋不盡。最后走過來的,是一群老漁民。他們穿著鮮艷的中國服裝,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紛呈。鮮亮的服裝,襯托著他們飽經(jīng)風霜的古銅色臉龐。他們是大聲地吼唱著走過來的。我聽不懂他們唱的歌詞,但能感受他們的激情,他們的歌聲里,有在海上老漁民的漁歌。 曲盡人散,臨海的街道上人們漸漸散去。漁港,恢復(fù)了它寧靜安謐的面貌。只有停泊在岸畔的漁船,仍然舉著森林般的桅桿,舉著,舉著一天閃爍的星光……永遠的哈菲茲 作者:王蒙 在伊朗,永恒的話題,永遠的想念,永遠的美麗是哈菲茲。哈菲茲的詩里最常常出現(xiàn)的是美酒,夜鶯,美女,玫瑰和花園。 假如那設(shè)拉子美女, 有朝一日能對我動情, 為了那顆美麗的印度痣, 我不惜把薩瑪爾汗與布哈拉奉送。 薩瑪爾汗與布哈拉都在烏茲別克斯坦。1984年我去過薩瑪爾汗,這兩個城市都有以他們的名字為題的長篇小說,我也都讀過,這是穆斯林們最向往的名城之二。哈菲茲的詩句是多么自由,多么浪漫,他的感情又是多么強烈,多么驚人! 我就像一條魚, 掉進蒼茫大海, 只期待我的情人, 把我釣上岸來。 妙語天成,清水出芙蓉。怎么波斯的詩人個個都有李白的瀟灑?郭沫若說過,海亞姆就像李白。 伊朗人其實是偏重瀟灑和浪漫的。請看他們的書法。他們用的文字來自阿拉伯文,阿拉伯也是注重書法的,我在摩洛哥觀看過阿拉伯人的書法,他們的書法偏于圖案的齊整、威嚴、神秘,一種幾何美。而伊朗的書法更多的是飄逸、靈動、灑脫、大膽、奇異。有時長長的一“撇”甚至讓我想起中國的草書。 與想象的不同,現(xiàn)今的伊朗老百姓顯得輕松而且隨和,外向而且熱情。在哈菲茲墓邊,有一老一小像是母女的兩個婦人,都戴著黑色的頭巾,主動與我們攀談,問我們來自何方,并且與芳合影留念,對于照相,她們也有興奮的表現(xiàn)。 另外有一組三個小伙子,像是大學生,與我聊起來,對于我們來自中國表示極有興趣,也與我合了影。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一下伊朗女子的頭巾,出發(fā)以前就聽到,說是一般伊朗女性都得戴頭巾。而過去在某些條件下看到反映伊朗生活的影片,看到女性的黑頭巾,也有點嚴肅感與封閉感。這次親臨其境,發(fā)現(xiàn),戴不戴頭巾,戴什么顏色的頭巾,還是一樣的人,該親切照舊親切,該熱情照樣熱情。還有大量的年輕一點的婦女,她們的頭巾彩色繽紛,戴法也很俏麗,很個性化,至少給我這個外來客的的印象點綴裝扮多于壓抑和管束。伊朗前總統(tǒng)哈梅內(nèi)伊與我會見時特別向芳提到,如果戴頭巾的習俗使你感到不便,請多多諒解。我回答說,她戴上頭巾更漂亮了,他說,呵,你們回憶起了你們的青年時代! 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應(yīng)該理解一個暫時處于非強勢地位的群體,對于保持自己的某些特色的關(guān)切??碗S主便,這也是尊重。畢竟伊朗有這么一個婦女戴頭巾的習俗,使我們得到了一個表達我們的尊重的機會。新疆的穆斯林也很在意頭上戴些東西,南疆男女都是戴花帽,北方則是女戴頭巾,男戴各色帽子。就像聽西洋音樂,聽歌劇看芭蕾舞時可以中間鼓掌,聽交響樂時卻必須等到幾個樂章全部奏完時再鼓掌,有什么特別的道理嗎?何必鉆牛角,尊重某種文化習俗就是了。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哈菲茲,伊朗人的說法,哈菲茲的抒情詩集,是波斯文化的四大支柱之一。哈菲茲被稱作“戴爾維?!?-或譯為托缽僧,從郭沫若氏譯法。在新疆,我極喜歡用這個詞,并將它作為綽號起給我的一個好友。它是說一個沒有固定住處的宗教人員,浪跡天涯,奉獻神只,具有若干靈異奇才奇能。在我的小說《狂歡的季節(jié)》與自傳作品《半生多事》中,多次用過這個詞。當然,不是僧。山水豆花 作者:遲子建食物與人一樣,是有秉性的。都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那是就人而言的;食物呢,它們有著“入鄉(xiāng)隨俗”的秉性,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會微妙地改變風味。從這個道理來說,人是硬的,食物是柔軟的。 我對香港美食的記憶,不是尖沙咀酒樓中的生猛海鮮,亦不是銅鑼灣燒味店里被熏制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尋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為香港是個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實不然。 從九龍的鉆石山出發(fā),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便擺脫了都市的喧囂,到了清幽的西貢漁港。從這里再乘半小時的計程車,便到了山腳下。 這個地方叫大浪灣,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當一座座山橫在你面前,且看不見人煙的時候,這些山就是一本被風掀開了書頁的大書,撩起了人閱讀的欲望。 雖然我曾登過華山和黃山,又生長在山區(qū),但由于十幾年沒有登山了,所以一開始很擔心自己會掉隊。香港的朋友嚇唬我,說是山中潛藏著一些偷渡客,他們看見獨行者,往往會從樹叢中竄出打劫。所以從邁向第一級石階開始,我就緊緊地跟隨著隊伍。同行的兩位美國作家是登山愛好者,他們登過很多世界名山,海拔不足千米的山在他們眼里就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他們箭步如飛,走在最前。兩位來自非洲的作家體力充沛,他們身體的柔韌性好,登山如同舞蹈,輕松而優(yōu)雅。而我和浸會大學的鐘鈴教授,走了半小時便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好在臺灣作家劉克襄有謙謙君子風度,陪伴我們走在最后。 十月底了,香港的太陽仍然火辣辣的。蜿蜒起伏的石階宛如大海拋出的一條長長的浪花,在山中明亮地閃爍著。逢到林木茂盛的地方,就有難得的陰涼,能緩釋行山時的疲勞;而石階暴露在草木稀疏的向陽山坡上時,脊背就有被灼傷的感覺,好像背著火爐在走。 一個半小時后,第一座山終于被甩在身后,我們看到了人煙,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棧。遠遠地,就聽見了主人殷勤的招喚聲。我們散坐在涼棚下歇腳,點了客棧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們被裝在方方正正的硬塑盒里,儲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們拿到桌子上時,其身上的冷氣與熱氣在剎那間融合,產(chǎn)生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覆蓋在山水豆花的薄膜上。揭開薄膜,隨著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過天晴的情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綻的白玉蘭,鮮潤明媚地看著你!豆花的原料是黃豆,它是由鹽鹵點化豆?jié){而成的半固體,細膩、柔軟。用一次性的塑料調(diào)羹輕輕一挖,一塊豆花就蕩進調(diào)羹,看上去瑩白如玉。豆花涼爽滑膩,入口即化。細細品來,它的清香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后迸出的香氣,它還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氣息,因而那清香是別致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勞感一掃而空,說不出的愜意和滋潤。我實在愛極了這吃食,又叫了一份,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別人一樣,佐以含糖的姜汁。這份豆花雖然也好吃,但是淋了姜汁的豆花,味道還是俗了些。 兩份豆花,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氣。再次上路時,腳步就輕快了。我不再落伍,而是走在前面了。開始時是尾隨著行進在最前面的人,后來與他們漸漸拉開一段距離,為的是獨行的那份快樂。好像人一有了力氣,膽量也大了,我不再懼怕山中會跳出什么劫匪。我在溪畔駐足,觀賞水中的游魚;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紅色的扶桑前放慢腳步,看大團大團的花朵如何含著陽光綻放。突然,樹叢傳來“嘩嘩---”的聲響,枝葉搖曳,我心下一驚,抬眼一望,原來是一只毛頭小猴,正在樹間戲耍呢! 兩份山水豆花,使我在余下的兩個半小時的行山中精神飽滿,興致盎然。直到下得山來,到了海邊,也沒有疲憊的感覺。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們乘船去了大嶼山的一個小海島。 這個小島居住的都是打魚人,他們是香港原住民的后代。他們住的房屋很有特點,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撐棚屋的水泥石柱裹著海草,很多棚屋上落著鷺鷥。住在棚屋的人,出門乘船,歸家也乘船。晚上,他們是枕著海濤入夢的。香港政府為漁民蓋了新房子,可他們還是喜歡老式的棚屋,不肯遷出。我站在石拱橋上,看歸來的漁船。有的漁船是大豐收,魚兒滿艙;有的則收獲平平,不過幾斤小雜魚。打魚人站在船頭,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獲大小,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們在小島的石街中閑逛,看形形色色曬干了的海產(chǎn)品。不知誰說,這里的山水豆花很好吃,于是一行人踅進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熱情地推薦她店里的其他小吃,可我對山水豆花情有獨鐘,只點了它。它上來了,仍然是那么的涼爽滑膩,那么入口。不同的是它有著微微的咸腥氣,好像它是一艘白輪船,剛剛出海歸來。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義。這是一種與大自然最有親和力的食物,在西貢的山中,我品嘗的豆花中有山的氣息;而在大嶼山的小島上,它則裹挾著海水的氣息。這樣浸潤著山水精華的食物,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這些都是名家的散文.